特约记者 孙世钊 (无锡)
至今我都感到遗憾,那时几乎没有回头多看一眼生活了十年的那一个村庄,怀揣着入学通知书,就迫不及待地走进了校门。急迫的步履就像是把贫困远远地抛在身后。
我们至今觉得,我们是沐浴改革开放春风的第一批受惠者。那是1978年的初冬。入学不久,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,全国上下开始谱写一个美丽的传说。30年转瞬即逝,传说的结果正如当初描绘的那样美丽吗?去年,我回了一趟江那边的村庄,就想看看精美的石头如何唱歌。
那 屋
我们当年居住的屋有点特别。一是插队知青的住房全部是红色九五砖做面墙,与当地农民的土坯草房迥异。成千上万的知青户红砖房星星点点布满苏北平原。这省得了我们问讯就可以找到“同是天下沦落人”,同吃同宿。二是我们的茅屋选址在村庄的最北边,门前一条河流直通里下河,我们就在那里安营扎寨。东边有一座半米宽的三节独木桥,晃晃悠悠,雨天过桥容易滑下河去。桥东与大庄相连。屋西是一大片坟茔。队里的老人说风水不好,可我们觉得不错。那一次大队里民兵训练半夜紧急集中,我劳动了一天偷懒没去,酣睡中觉得有人回来在我床前的矮桌上摸火柴。我想告诉他,但说不出话。结果他们唱着《打靶归来》回来时却说没有人回来过。老乡说,我们屋子的下面就是坟堆,而且我们床的摆放位置与地下棺材的位置是一样的。我有些后悔,但我宁可相信是梦魇。三是我们没有按照知青办统一的规定设成中间明堂、两边卧室,而是按照宿舍的样子,一字排开四扇门,靠西厨房,东面三间为卧室,中间用芦席分割。分配给我们造房用的红砖除面砖外,只够一面山墙。所以山墙和后墙用的是土坯。剩下的砖铺了地。我在厨房前写了一副对联:一面红三面黑丹心向太阳;千条渠百条河青川入大海。
与周围农民的房子比起来,那屋是生产队最好的屋子。
沧桑岁月三十年。我一到那里,就急匆匆地寻找我们的“旧居”,可“旧居”显然没有了原有的模样。“旧址”现在是村委,整体红砖红瓦,与农民房子相比,我们那屋寒酸了,只是红得别致,在周围的青砖瓦房中显得特立独行;面墙改建成了当地传统模样。东边的独木桥改成了三孔水泥桥;大庄依然是村民集聚地,都是一色青砖黛瓦掩映在绿荫之中,偶见几幢楼房矗立其间。西面的坟茔改造成了方方正正的鱼塘,成为全县有名的水产养殖基地。村委是村里的中心。老辈人习惯叫“知青家(读ga)里”一直沿用至今。一声开会,大家就都到“知青家里”了。这令我感到亲切。大家都说,我们1978年走后,这里一年比一年好,是风水好。我听出来了,这风水指的是改革开放的政策。
那 路
那里是河网地带。我印象中,那里的路不能叫路。譬如我们村庄离县城只有十里路,可要经过20多座半米宽的独木桥,有的长达几十米。与其说路由桥连接,不如说桥由路相连。因为桥与桥之间的路基本上是田间小道,雨天湿滑,走路摔跤是常事。泥是粘土,下雨光脚更省事,带去的胶鞋就在箱子里躺着。过桥完全可以说是技巧,需随着桥面的晃悠起伏迈步。我们必须学会使船。可十多里的水路一个来回要花上一天。经常见到的这样一幕活剧:男知青弯下身来“爬”过桥去,女知青看着看着就在桥边哭,桥下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。下雨天我们的茅屋成了“孤岛”,只能在屋里猫着,有事就隔着河喊,不到万不得已不过桥。真是“望尽天涯路”!
那能叫路吗?
那叫人胆战心惊的路是我的一个心理障碍!去年汽车到县城后,接我的老乡告诉我,那样的路没有了。每天有三班车路经村里,都是较高等级的公路,现在农民上城再不要靠脚板和船了。上午去下午回,方便得很。农民的农副产品、村里渔业公司的水产品每年从这里用汽车成百吨送出去。在他的指引下,汽车在一条水泥路上疾驶,天哪,20分钟后就到了我们村庄的边上。村庄依然河水环抱,但村里的独木桥全部改成了水泥桥,最不济的也用三四块预制板架在河上。村里的路还是土路,可上面铺了一层细沙子,雨天就不会滑成泥猴了。我们那屋连接大庄的独木桥建成了一座水泥桥,凭栏远眺,远处芦苇随风摇摆。我跳上一艘小舢板“重操旧业”,在当年我们曾游过泳的河道里穿梭往来,感觉比在花团锦簇的公园里划船美得多了。村里熟知的老人看着我乐,不认识我的孩子们(他们的爸妈也不一定认识我)跟着船跑着喊着。大概他们不理解,划船有什么劲?我想,这河不就是当年通向外面世界的路吗!
那 人
村里留给我最大的印象是“穷”。第一年我们整整干了一年,没有一个分到红的。年终结算我买完自己的口粮,倒欠队里12.33元。1978年初,我离开生产队去上学的时候,生产队里经慎重研究,决定杀头猪聚餐送我。那天村里的男女老少脸上全有陶醉的模样,不亚于过年。在我农村十年的经历中,这是极高的礼遇。我当然感激不尽。就为这,三十年后鸳梦重温,我怎么也得回报一下。
我尽可能地展开我的想象,可还是大跌眼镜。我想,苏北农村风大,就给村里的妇女准备了围巾;当年我们的玩伴现在正值壮年,进进出出的也穿上了西装,所以准备给他们的是领带。农民们当然对我的礼物感激不尽,但审美的要求全然改变了。首先是对围巾和领带的花型挑剔了。我从他们的眼里看出,他们以城市里人们的审美来衡量了。其次是需求改变了。一位在县城做生意的老乡告诉我,他们对西装穿着也经历了戴领带到不戴领带休闲穿着的过渡,所以,除了谈生意一般不戴领带;平时戴领带是“老土”的形象。我的妈呀,我还戴着领带呢。过去,田里的活计靠人工,插秧、收割、脱粒、扬谷等等,男同志戴草帽,妇女围围巾,一年四季都如此,防风、防晒、防灰、防谷糠。现在,大田包给专业户,机械化种田,围巾基本不需要了。看来我真的“老土”了。
晚上,一位在县城做老板的老乡在当地最好的饭店请我吃饭,山珍海味,觥筹交错。可我觉得肉团子的味道一直挥之不去。第二天我要走了,一早,村里派了五个老乡来送我,送给我和爱人各一双产于当地名闻天下的“森达”皮鞋。一看价钱,乖乖隆迪咚,近千元。老乡挺着腰拍着胸豪爽地说:“没事,我们有钱!”那口气,就像是比尔·盖茨。
走了,车窗划过陌生又熟悉的那屋、那路,还有送我的那人。那时我觉得美丽的传说就记录在这三十年沧海变桑田的历程中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