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门外街
何 伟(扬州)
南门外街,顾名思义,在扬州南门街的南面,中间隔着城墙跺,可是却比南门街热闹多了。以前就是一土岗,地势比周边高出许多。进城的农民被“城管”拦着,只好在门外摆下摊子,就像现在的“马路游击队”,久而久之,什么行当都有了,就成了现在的规模。好比你正正经经地开个店,门口罗雀。弄个布包往地上一摊,立马就会围一帮人来“捡漏”,这符合人爱占小便宜,凑热闹的心理。
街头是响水桥,六十年代桥下的小溪因了落差,水声潺潺。桥口开了家响水桥旅社,孙开飞就住在隔壁,他是我小学同学。有年夏天下雷雨,他说在天井里见到一个大火球,飘飘忽忽在他面前炸了。同学们哄笑,说他“活说大三瓜”,还给他起了浑名“孙大吹”。后来我查资料才知道,真的有地滚雷的,不是他吹,是我们无知。现在和他聊起来,他已然不记得了,估计连我的名字也忘了。他也不是小时候那样的白净瘦削,矮胖、脸色青紫,不时低头转动一下手上那个大金戒指。马上就要面临拆迁,他凭着祖上留下的四合院,估计下半辈子吃穿不愁了。
南门街用麻石铺路,弯弯曲曲,一眼望不到头。麻石凹凸不平,走路骑马问题不大,后来有了自行车,骑的人颠得七荤八素,坐的人屁股生疼,还不如下来走路。时间久了,有些部分被打磨得发亮,下雨天就滑。一个跟头跌下去,硬碰硬,眼冒金星,半天爬不起来。下了雨,小孩子就在路上狂奔,专捡凹处踩,水花四溅,行人避之唯恐不及,慢了就是一身脏水,恨恨地骂“小炮子啧,背枪的”,孩子早跑得没了影,留下一串笑声……
每个年代都有二流子,夏天打赤膊,把纹身露出来,要么是龙要么是虎。在石板路上甩着膀子走路,不走直线,这头晃到那头,旁若无人。大人就把我们拉到旁边,偷偷指指“二流子,走路像螃蟹”。 后来,验兵有纹身过不了关,就没人纹了。据说,现在流氓都有文化了。我觉得他们吹的唿哨挺响,就偷偷找没人的地练习,女生听到了说“跟你告老师”。吓得我连连求饶,再不敢了,终究没练成。
响水旅社对面是煤球店、机面店、酱菜店、理发店,挨次次排开。街尾的百货公司,大清早门口就摆满了卖菜摊,拐进大巷口,一直到浴室的门口。
机面店的瞎子和驼子是一对夫妻,虽说店小,不起眼,但都是公家人。走到门口就闻到那个面香,卖不完的就盘成团,放在竹匾子里晾干,可以放好久。后来有了桶装挂面,生意就不好了改炸油条。
再往里就到了猪草坡,坡下是悠悠古运河,我每每走到这里,看着这青砖铺就的小巷就发楞,舒婷《雨巷》中那个打着油纸伞的丁香女孩,会不会从这里走过?
永祥丰酱菜园据说以前就用运河里的水做酱油,它前店后坊,后院是晒场。店堂高高大大,很荫凉,但黑咕隆冬。朝着后院的门透着亮,能看到一个个酱缸,整齐排列,上面盖着芦席。我站在高高的柜台边,踮着脚才能把油瓶递上去。有回打酱油回家被大人一顿训:“两块钱呢,找头呢”,再跑回去,白胡子老太爷笑呵呵地:“这孩子,跑得像兔子,撵都撵不上,叫你也不听。”后来,我在东关街四美酱菜园买到的大头菜,口味和他家挺像,人却变了许多,有物是人非之感。
对面的百货公司也卖小人书,我把一夏天卖知了壳攒的两块钱装在火柴盒里,看着花花绿绿的小人书,兴奋得不知买哪本好。一帮不认识的小孩簇拥着我,给我出主意,我那个自豪。付钱的时候,却找不到火柴盒了,懵了,被偷?不相信!在周围找,趴地上,往柜台下瞧,在回家的路上找,在家里的抽屉里翻,最后才确定:被偷了。整整警惕了一个月,看谁都像小偷,后来就再没有被偷过。现在想想,两块钱买个教训挺值。
剃头店的师傅老王把店开在百货公司对面算是找对地方了,每天卖菜的农民,到中午卖完菜,就拿着皱巴巴的毛票找他剃头。他带个徒弟,槐泗的,十八九岁,很清秀的摸样。老王就叫他给这些农民剃头,刮个秃瓢,算是练练手。城里客人来了,照例是先洗头,水冷了烫了,老王就会训斥他,他红了脸,低了头站旁边,老王就亲自洗,再用他长长的指甲,轻轻抓,客人舒服了,就没意见了。那时候没有电风扇,老王就在房梁上吊个大纸板子,一头连根绳子,小徒弟在一边拉。老王说话谑头,芝麻绿豆大的事到了他嘴里,就活灵活现了。天上飞的,地上跑的,没有他不知道的,现在让他参加王小丫的“开心词典”拿个冠军,跟玩一样。他嘴有点歪,据说就是嚼舌头嚼的。他最拿魂的手艺是掏耳朵,能把老主顾弄睡着了,这一招他是密不示人的,轻了重了都不行,没有二十年的功夫做不到。临了再来个热手巾把子,保准你清清爽爽、精神焕发。
南门外街的浴室要中午才上客,刚烧好的开水,碧清。老家儿却非要等到下午四五点钟,水都成了牛奶色,才去,说是那“汤”养人。我去过一次,池水那个烫,估摸有60度,空间又小,闷等不行,就再不去了。踏三轮车的老李,天天去,不去,一天都不快活。扬州刚有出租车那会儿,咬咬牙买了辆夏利给儿子跑出租,才几年就赚大发了。儿子看到人打招呼掏的是玉溪,他还抽他的红梅,嘴上骂儿子败家子,心里那叫一个美。晚上,到桥头老黄家剁个黄珏老鹅,再来二两花生米,小酒一咪,扬州小调就从他嘴里飘出来了……
现在的南门外街,拆了快一半了,要不了多久,这一切都会被埋葬。都说时光如流水,流走的又岂止是时光?谨以此纪念那人那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