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救活一个因青紫病呼吸心跳停止的小女孩
李祚梁(南京)
我是南京医士学校(中专)1957年毕业生,分配到江苏省泗阳县人民医院工作。时年20岁。这是一个特殊历史时期,给了我非常的体验。
一九五九年夏,我和县防疫站邓啸林医生被派到刘集公社防治地方病。背着行囊,步行几十里到公社卫生院住下。草顶茅屋,地面铺着麦秸当床铺。没电灯没自来水,在公社食堂吃饭,高梁或玉米窝窝头,过几天有一顿面条,这一切对20岁的我并不以为苦,因为大家都过着一样的日子。甚至还有人吃不上这样的饭。
我和邓啸林肩背药箱,每天分别下到大队和生产队,寻找病人给予简单治疗。一天下午,太阳火力正在地面蒸腾着热气,举目望去田野一片灰土,没有庄稼没有绿树,听不到鸟鸣鸡叫,闻不到犬吠,田野一片肃杀寂静,一眼看不到边的苏北平原正呈现出惨淡荒芜和寂寥。大地除了酷热,仿佛一切都逝去了。举目无亲又是一遍荒凉,我忽然想起自己家乡。那是长江边一个小县城的一个小古镇——这里有小山小河,永不停歇的长江从她身边走过。我的母亲和奶奶身体好吗?有饭吃吗?想想这婆媳俩艰难度日,我小资产阶级情调忽然涌上心头不觉流下眼泪。
我拖着疲惫的双腿向一个很小的村庄走去,远远望见一些妇女围在一个茅屋门前,奇怪的是有个赤膊男子骑跨在茅屋的屋嵴上,高声喊着:小英子啊,回家哟……小英子啊,回家哟……这是对死去的人喊魂。听着那干涩沙哑的带着凄凉无助的哀号,我加快脚步走过去。
茅屋门前,一位赤裸着上身干瘦的老太太坐在地上,一脸悲恐焦急和无奈,怀里抱着一个约四五岁的小女孩,这女孩全身赤裸,颜面肿胀得像发酵的馒头,脸皮下因肿胀撑破血管露出块块紫斑,她口唇已深度紫绀,口角流涎,触摸四肢冰冷。我立即放下肩上药箱蹲下身子,拿听诊器,心脏已停止跳动,胸部已无呼吸起伏,呈现死人的安静状态。我用力分开她眼皮,两侧瞳孔已经散大到边,这些都说明这个小女孩己经死亡。我看着她肿胀的颜面紫色斑块和紫绀的口唇,我断定她是得上凶险的青紫病造成的呼吸心跳停止。
青紫病是吃了野地里一种灰条菜引起的。它含有大量的亚硝酸盐,吃下肚吸收以后和红血球结合,使红血球失去带氧能力,食者因缺氧很快死亡。最初发现青紫病,因为不懂它发病原因,不会治疗,死了很多人,医生和家属都很恐慌,后来上面发下来宣传材料,说明青紫病发病机理和治疗方法,只要用葡萄糖加吸2cc亚甲兰(又名美兰)从静脉注射,病人立即转危为安。我是从别的医生传说又从材料上看过这些知识,并没有亲眼见过青紫病人,现在眼前这个小女孩我断定她得的就是青紫病,而且呼吸心跳已经停止,瞳孔散大及边,临床死亡状态,我很想救活她,可是我药箱里2支葡萄糖已经给一个浮肿病人注射了,现在既无葡萄糖也无美兰,我很着急,我该怎么办呢?
我想起针炙用的银针。在学校中医老师上课说过,针刺几个急救穴位可以抢救临危的病人,几个急救穴位我记住了:人中,十宣(指尖端)和足底涌泉穴。我在校实习时在自己身上扎针练习过,但是从没在病人身上用过,更没有用这几个急救穴位试过,到底效果如何?心里无底。但我相信老师的话。迅速从笔管里取出银针,先扎小女孩人中,再扎十指尖,最后再在她左右足底涌泉穴各扎一根针,全部留针在穴位。可是针扎进去像扎进地面,孩子毫无反应。我不忍心放弃抢救,继续给她扎针。
蹲着太吃力,我干脆坐在地上,用手轮换着捻针,一遍两遍上下来回捻。心里很急,这孩子能好吗?我希望能有奇迹出现。我额头上汗水流进眼里刺痛,身后一妇女拿一团抹布为我擦汗。
我毕业2年,都是跟随上级医生工作,现在我孤身在外,面对的是一个四肢冰冷瞳孔散大,呼吸和心跳皆已停止的临床死亡的孩子,我实在心中无底,但是我希望抢救活这个小女孩,想把她从死亡线那一边拉回来。
不知捻了多少遍,奇迹终于初见端睨,女孩突然倒吸一口气,口唇紧闭,口角向外撇得老大,吸气的样子吃力又十分难看。但是它是复苏的信号。我又不敢相信,这是真的吗?她真的是因为我的针刺后的反应吗?还会有第二次吸气吗?特别是听见屋嵴上男子凄惨的叫魂声,我顾不上多想便更加用力捻针。又过了许久,她又抽吸了一口气,很费力很难看,吸气之后胸部还是安静了下来,瞳孔依然散大及边,我继续用力捻针,当我再次在涌泉穴用力捻动银针,她出现了第三次抽气,看来有希望了。但是听诊心脏无声肺无声,她还是处在安静的死亡状态。
我决心不放弃,反复来回轮换在几个穴位捻针,而且加大力度捻动。记得很清楚,当我在她涌泉穴提捻时,她第四次吸气,随后又安静下来。希望增加了。当她第九次抽吸气的时候,我在她食指尖捻动银针的当儿,她的小手动了一下,孩子的确对针刺有反应了。我心里升起希望的曙光,我顾不得手酸和流汗,继续捻针,当孩子第十三次吸气之后,胸脯开始起伏,听心脏己有微弱的声音。周围的妇女从安静看着我,变得噪动起来,有说好了好了!有救了有救了!有一女人对屋嵴上男人喊,你下来吧,孩子给医生针好啦,下来吧!
那骨瘦的男子从矮屋上滑下来蹲在我身边,他捉住孩子的手失声哭了起来,他说,刚才己经断气了呀。妇女们皆抹泪说这孩子命苦,她妈妈得了浮肿病死了才一个月。孩子虽然出现了呼吸和心跳,我还是不敢放松,我改强刺激为轻捻,每捻一次,她的肢体都动一下,我不忍心再刺激她了,留针在穴位里观察。我坐在地上太久,腿已麻木,但是我不敢动,要盯住她的呼吸,听诊器挂在耳朵听她心跳声。孩子闭着眼在她奶奶怀里平躺着,瞳孔已复原,口唇紫绀在渐渐好转,表明体内缺氧状况已明显改善,她终于活过来了。
此时我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,心里不由地升起些许自豪和成就感。我问自已,针刺怎么能改善病人缺氧呢?不懂。但这是实实在在的现实。这完全是我急中生技,因为窘境中别无它法。太阳落山了,我起身准备走了,那男子拉住我手,口唇颤动着说谢谢医生,你救了丫头的命。
我很不好意思接受别人说感谢的话,这是我应该做的事。我随口说了句,冲点糖水喂孩子喝。他很窘地吱吱唔唔说不出话来。我立即明白了,此时那里有糖呢?我自已何时吃到过糖呢?天黑我回到住地,邓医生己睡下,他也太累了。我用一个窝窝头一杯水充饥。第二天去供销社找主任,好说歹说,恳求他批条子,我自掏腰包买半斤红糖,带着它我又去看望那小女孩。
女孩躺在地面芦席上,一副倦态,毫无表情,脸部肿胀已见明显好转,口唇紫绀已褪,面呈枯黄色。我取出红糖递给奶奶,她千恩万谢接过。等老人烧好开水,我亲自拿碗冲红糖,双膝跪在席铺边上,拿汤勺,一口一口地喂孩子,仿佛喂糖水也是我的职责。心里流动着神圣感,这是一种不经世事幼稚无知的小伙子才会有的感觉。以后每天我都绕道经过女孩家看看她,怕她再发生并发症。一个月很快到期了,接通知回医院上班。临走前一天去看她,她坐在席铺上抬眼望着我,面庞清瘦,两眼睁得大大的,非常明亮非常美丽,她毫无表情,对发生的事并不知情,至今已过去五十多年,那女孩一对美丽的大眼晴如同天空的星星留在我脑海里,是我宝贵青春的热情和无知的胆大救了那女孩。几十年从医,跟随上级医生或我单独组织抢救过许许多多重危病人,但大都己淡忘,惟有那患青紫病女孩的抢救经历,我始终历历在目。
往后的岁月因为工作调动,再也没去看望过那个小女孩,她和家人熬过那饥饿年月吗?现在还好吗?都在惦念中。
回到医院,我去卫生局汇报这次下乡工作,谈到抢救那小女孩的事,吴永明局长(他原是县医院书记)点头笑笑,以示知道了。不久淮阴专区组织医疗队,去泗洪县防治浮肿病,我和芦铜生医生奉命前往。到达泗洪县第一天下午,专区带队的专员,召开动员大会,最后他宣布一条纪律,分到公社大队去的人,下午五点之后不许单独外出。在洪泽湖边的一个大队,我又经历一次人生无以名状的历练。